这个夏日的午后,空气异常地闷热,象是要有雷阵雨。楼里却飘出来一阵芭蕾《红色娘子军》的旋律。那旋律用钢琴来弹奏,脆生生的,有点别致,还显出一些清灵。乐句被有意无意地断开,意境竟与弦乐迥然不同,又因为用了踏板,一个个重音便似小槌状叩击着你的心灵,男孩有点迷乱了。抬头看,围墙东头连着路口的一座小楼,先前作过兵营的,儿时再熟悉不过了,男孩竟不管不顾,蹬着门廊的台阶,攀上围墙,翻落到那个院里。
弓身躲在冬青树下,手摸到心在狂跳不止,紧张地盯着底楼那扇透出琴声的窗。也奇怪了,弹奏的人反复回旋在那段哀怨悲伤的旋律里,如泣如诉,缠绵纠结,又悲愤交加。音乐这东西真的是诡异,无标题也好,有标题也一样,不同的人尽可以照自己的理解去感受;按说男孩曾经的遭遇与样板戏里根本有着天壤之别,此时的他却已经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唉,谁叫他凡事都心思单纯、世事不谙呢?
有人到窗口来咳嗽,男孩想躲却已经被发现。要爬回围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快,一个男人从楼里冲了出来,臂上别着那种袖章,“干什么的!”霹雳一样厉声地问。男孩惊恐地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回答。窗口却探出来一个女孩,(想来就是那个弹琴的,) “先问问伊做啥?”女孩注视着男孩,小心地说。 这女孩长得没有一点出众,只有两支羊角辫表明年龄大约与他相当,男孩这才鼓起勇气说:“我很喜欢你的弹奏,(?)我,……. ,也有过一架琴。” 女孩明显楞了楞,眼中的警觉变温和了,竟然意外地说:“那么,进来看看?”
差不多象是被那个男人押着,男孩来到室内。是一架簇新的“珠江。” 这个穿着军绿色宽腿裤的女孩显着委婉的神情,仍然是小心地示意:“试试看好伐?” 男孩稍作犹豫,就坐到了琴前,略一屏息,便把手指投向了键盘。指尖的移动已有点艰涩,还执意要想风起云涌;长久的荒废,已无法做到行云流水,但男孩仍然想找回那种感觉。这是一首肖邦的练习曲,曲名“革命”,男孩却一直喜欢叫“暴风雨”,肖邦当年对于祖国陷入苦难时表现的悲悯,无数次打动过男孩的心。那天造反派来搬走家里的琴,男孩正好在练这首曲子,随后发生的暴力、浩劫,就如同那整段整段的旋律,在脑海里翻腾,轰鸣,…… 欲抗争吗?以男孩的年龄,一些道理都还无法弄明白, 更何况还有黑衣天使(顾圣婴)的身陨在前,……——无以复加的悲愤一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男孩的手指渐渐趋于狂暴;痛苦,却又有点莫名兴奋的眼泪,已经喷涌出来。
“下雨了!”是女孩一声惊呼。男孩也嘎然而止。心还在狂跳,无奈轻轻放下琴盖。终于没有敢与女孩对视,男孩奔出楼门,冲出院门,即便是刚刚正好下下来的滂沱大雨,胸腔里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些年我一直无法忘掉那个炎热的夏天。每次要经过那附近,我都会特意绕到那院子的围墙下走走。我很多次猜想过,那个女孩究竟会是干部子女,还是出身新的权贵?
后来我渐渐、渐渐地忘记了她的模样,只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有一扇窗里探出来一个身影,她善待过我,……。
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会疑惑不定,拿不准那天会不会只是一种幻想?——也许我根本就站在冬青下没有动过,一直只是聆听?
在电台有安琪做主持的那一年,有一个“往事的歌”的征文,我记下了上面的故事。我也听说了许多其他人的难以言状的经历。不过大家一致认为,时间会抚平伤痛,一切要往前看。
所以,再过几年,我怀疑,我的疑心会越来越重,我会完全拿不准,我究竟有没有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遇见过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听到过她弹奏的慑人心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