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镇,又一瓶被开启的老酒

  • 2013-04-24 10:23:16
  • 来源: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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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像一瓶陈年的老酒,其价值与日俱增,无数人倾慕于它的醇香。总有些人忍不住打开酒瓶,想急不可待地品味滋味,却没想到它的独特味道,在那“开启”的瞬间就已消失殆尽。

我曾于2005年去过一趟柳江镇。在那儿,我看到了许多古旧的房子,一条冷寂的老街,我还遇见了热忱好客的柳叔。后来,就写了一篇《柳江镇,看岁月的颜色》以作记叙。这几乎是一次完美之旅,一切都是保持着原貌,从景物到人。唯一让人担心的是,我意外地从河滩上发现了一些挖掘机,它们本不该出现在如此传统的地方,这种担心从柳叔那儿得到了证实,他说柳江镇即将进行开发。 我是在一种矛盾复杂的心情中离开柳江的。在此之后,我的日常生活中就多了一些牵挂,我在继续想象,也在继续留意这个古镇的变化,也继续和柳叔保持着联系。对于许多人来说,一次旅游的结束,也许就是镜头关闭的那一瞬间,车辆启动的那一霎那。今后的关于这里的一切,只会从一点文字,或者照片中去回味了。和他们的游历方式类似的,我也喜欢拍拍写写,但我更喜欢从此关注这个地方,让这种牵挂成为一种心灵的旅行,在今后的岁月中持续下去。

2009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之后,几个老同学相约去雅安周边走走,我们先路过望鱼镇,然后去瓦屋山水库,接着走炳灵镇,就在我以为我们将原路返回的时候,有人突然建议走柳江镇。

“那可是一个不错的镇,现在搞开发呢!”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同学向大家介绍。就在几乎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时候,我却默不作声。我想到了几年前我独自前往柳江镇的情景,那是一个清冷的冬日,我搭着班车,几经转车才到达这个同样清冷的古镇。但我喜欢这样在路上的感觉,对于古镇,我更喜欢低调地接近它们,悄悄地来访,再悄悄地离开,不给这里带来什么惊扰,也不要试图从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虽然是老同学们了,但我很清楚在这方面我们的观点相去甚远,所以竟然有些感觉不自在。就在车辆越来越接近柳江的时候,我更加觉得害怕,心情也变得复杂。一方面,我想象中的柳江镇,我有些不忍面对它的变化,另外,我的这种游客状的模样也令我非常不安。

说起我的这种不安,也曾经发生在另外一著名的古镇。

1990年,当我在成都读书的时候,曾经在课堂实践活动中为一个当时还不出名的古镇做了一个开发计划书,当初并不擅长言辞的我走上台前,抑扬顿挫地,像竞选总统一般向师生们推销我的计划书,打算将这个东巴文化的故乡包装给全世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古镇就是如今大家最为熟悉的丽江镇,而这份建议书,如果按照我如今的观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彻底的破坏计划书。唯一庆幸的是,这份建议书仅仅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课堂实践作业,否则我将抱憾终身。

不知道,日后大获成功的丽江古镇,是否也是和我一样充满激情的人的杰作呢?

我肯定无法找到答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丽江模式已早已经走出东巴文化的故乡,它正以一种连锁形式,一种标准化作业流程(sop),不断地复制到更多的古镇,使之成为一个又一个丽江。看到这些丽江们的景象,我想到了ctrip网友“八月的周日”的一句话“难道所有古老的村落最终都会变成丽江不成?

丽江模式显然也复制到柳江镇,如今当地旅游局网站上一篇游记的标题就为《云南丽江,四川柳江》。

如今,我再次来到杨村河桥上,眼前的情景,已经不再是“见到的是一片空蒙,远处的山峰淡淡地从云雾中渗透出来,近处的河水也泛着淡淡的光泽,静静地流淌着……”我很容易地看到前方不远处,河岸上新做好的大片绿化地,平缓的阶梯一直延伸到水流边,凸现出一个非常“亲水”的休闲广场。

这种房地产式的开发手法,甚至宣传模式,我也不算陌生了。记得两年去上海出差,透过车窗,看到繁华街道旁的一座广告牌“xxx第三期即将盛大开放”。这不就是某某房地产的广告么?是的,通常讲这是典型的房地产广告词,不过我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乌镇的三期开放了,一个古镇的宣传竟然是和房地产类似的手法,估计那儿的商业氛围也丝毫不逊于房地产吧。

这的确是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现象,论自然环境和文化底蕴,古镇和那些新锐的房地产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往往以能接近前者的氛围而为荣,纷纷给自己的楼盘加上些古旧的玩意儿,模拟那种可望不可及的传统文化。但奇特的是,一些古镇的开发者们,不知道为何忘记了自己的独特价值,而搬来了一些快餐似的运作手法。这真是老师变成了学生,真古董输给了假古董。

午饭后,老同学们马上去逛柳江古镇了,我却选择了和他们暂时告别。我得马山去找一个人,他就是柳叔。在过去的几年里面,我曾经想过很多次重回柳江的情景,想象着再次听他讲述这里的一切。却没有料到这种重逢来到如此仓促,我毫无准备,甚至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带,住址自是更加不记得了。幸好,餐馆老板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隔壁开服装店呢。

我找到了柳叔的女儿,都有些慌张,竟不知如何描述自己是谁,为何要找柳叔。只记得她给柳叔打电话“爸,有个雅安的小廖要找你。”

我还不知道柳叔的家在何处,不过不要紧,她的女儿,和他的父亲一般的热情,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说直接去她家就行了。那一元钱的车费,她执意地不要我出,径直递给了车夫。于是,三轮车吱吱嘎嘎地载着我,往那片记忆之地驶去。

就像我想象的那样,柳叔并未坐在家里等候,他早早地在路边看着我过来了。下车后,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或许大多数人会觉得,重复地来到某个地方去观光,少了很多新鲜感,也白白耗费更多的钱物。但这种重复也带来许多初来者无法感受到的风景,因为,寻找岁月的变化本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甚至连寻觅中的你我,都成为景色中的一部分了呢。

今天的柳叔,似乎显得有些苍老,精神也不如以前,我记得他当初是那么有精神,甚至是严格地要求我不要漏过这儿的每一处细节。如今,古镇开始变得热闹了,人却显得松散起来,就像我手中的相机,它已经是单反中的好机器了,但却拍不出当初小柯达的效果。

简单寒暄之后,柳叔说我带你去镇上看看吧,这自然是我期待的,于是我们快步前行。我也惦记着我的老同学们,不知道他们有何收获。老街就在不远处,走过一个下坡,就到了。

我一直觉得,一个古村(镇)的未来面貌取决于它的主人,就像我曾经多次访问过的东莞市塘尾村那样,塘尾村村委会李生,他每次都是那么忙碌,我只能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见他肩膀搭着一块毛巾,汗流浃背地走在神位巡游的队伍中。和柳叔一样,他也是热情朴实的人,但对于古民居的保护意识非常好,我两年之后再来到塘尾村,并未见到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而今天,我紧紧地跟着的柳叔,他穿了一件非常特别的衣服,就像是工地上的工衣一样,蓝色衣服背后有一个大大的“云鹿王”的字样,更像一个厂家的名称。柳叔边走边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有着古镇开发的负责人名单,前面的几个名字,他说都是县里领导了,而柳叔的名字也在其中,原来他是工程的项目监督员,特别是排水方面。

说着,说着,我们就来到了一片工地,这里真是忙碌啊,许多人在做事。到处都在挖沟渠,砌砖墙,大胆的年轻人们爬在新搭建好的架子上面,正在完成一个亭子的雏形,就连老者,也不甘示弱地拖着车子,里面是满满的建筑材料。

柳江镇的吊角楼,还有大榕树,是柳江古镇的十二景观之一,诗曰“古镇吊角楼,悬空伴石留,榕树似两伞,春鸟戏上头。”今日再见,这里意外地变成了古榕客栈,吊角楼上面还吊着串串玉米,红辣椒,营造出非常休闲的乡土气息。“古道”,“古榕”,“雅女”,“烟雨”,几个仿古的门牌已经做好了。可以想象,在这家客栈品着香茗,远眺着窗外的朦朦树影,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这或许就是“云南丽江,四川柳江”的精华所在吧。

工人们还在仔细地刷着浅黄色的油漆。“但还不是最后,以后还要涂一层深一点的油漆,这样看起来古典些。”柳叔补充道。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些临时的独木桥(这里即将变成沿河栈道),走到那条老街,那儿是让我最有印象的了。这条建于明代,四百余米长,五米宽的曲径石板老街,清冷,孤寂,写满了岁月的颜色。如今的老街,和别处一样,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柳叔告诉我所有的进度都在赶那个五一节。我必须小心地绕过许多脚下的坑道,原来老街原本平实的地面已经出现两条左右对称的沟渠,今后水流将从两旁汩汩而出,模仿出某个著名的水乡情景。

我走过一处小小的铺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那是一台脚踏式缝纫机。我曾经这样记叙过它:“一个老妇人在静静地踏着缝纫机,看见我的来访,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打着花布,我也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时光,竟如细碎的花布一样流淌在手中的针车。”

而今天,缝纫机和它的主人依然都在。只是,那个老妇人,已经“转行”忙于售卖柳江特色名小吃了,那都是花花绿绿惹人喜爱的各式点心,虽还不是五一,已经有不少游客在尝鲜了。而那台缝纫机,我惊讶地发现,它已经不再是具有诗意的时光机器,只落得成了一个操作台,上面摆满了各式面盆和馅料。

我走过昔日的新华书店,那儿已经变成了艺术馆,挂上了各式字画;那座西式建筑的破落院子,已经成了一个装修工地。一些过时的海报和杂志堆放在一个橱窗前,据说那儿即将拍摄一出怀旧的戏。

我还路过一个颇为怀旧的理发店,这不得不让我停驻片刻。它拥有旧时的木椅,老式的玻璃镜框,“理发铺”三个字的招牌是陈旧的灰白底色,从右到左的繁体字。一个年轻人在那儿正在为顾客理发。

开发后的古镇游览已经变成了一种古迹辨识游戏,你得仔细琢磨那些是真的,这有点像那个正大综艺的“真的还是假的“游戏节目。就如眼前的那三字招牌,它并不是旧时留下来的,因为几年前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过。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还有一家更为老字号的理发铺,我记得它是在右手边,而不是这个左手边的。我小声地嘀咕着,这应该不是当时的那家理发店吧。“你说的那家,还在前面。”旁边一个老乡看出了我的困惑,悄悄地说。

在路上,我终于遇见了同学们,于是,我再次和柳叔告别。

大家结伴继续往前走,我对于那家理发店记忆深刻,还有那个店主,也很特别。但走了好一阵,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们已经走到老街的最后,除了旁边一处黑黑的屋子,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意的了。我便和同学走进去看看,这个房子看来也是没有什么特别价值,里面显得很凌乱,似乎有烧过柴火,很多东西都是黑糊糊的,地面,墙上,还有一个脸盆。有个人默不出声地坐在这破败的屋子里面,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酒气刺鼻。

“那个老理发店在哪儿?”我把手插进裤兜,转着身子,随便问问,打算马上就走。

“就是这里!”

只觉得,这不经意的一声回答,响若惊雷,霎时炸响在我的耳畔。我所剩下的一点信心和希冀,被他断然击碎,然后簌簌而落。幸亏这里面是黑得厉害,否则我当时的眼神看起来也和那些黑糊糊的东西一样黯淡,我的身形也和这破败的屋子一般萎靡。我不敢想象,当年那个老理发店,竟然沦落为此般景象。我努力维持自己的平静,随即看清楚他,眼前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穿着陈旧的蓝色中山装,短发,脸上略带的胡须有些不修边幅。他正独自吃着午饭,边吃边就着诺大的玻璃杯喝着白酒。酒气是如此的非常浓烈,同学不免皱了皱眉头,准备马上离开。

“这儿才是老资格的理发店!”

我便留下了脚步,继续听他的讲述。我感觉,自己似乎是走近了鲁迅先生笔下《长明灯》中的那个狂人。他那句“就是这里”像极了狂人的那句“我放火!”。但这个汉子并不狂,也不见凶。我从他那儿似乎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它暗藏在黑暗的屋子,独处在某个寂静的角落,面对世间的狂流显得如此无力。

没想到,他看见了我们的短暂停留,反而是主动询问起来。

“你们哪儿来的呀?”

“雅安。”

“啊?雅安,我在那儿呆过的哈,就在金凤寺下面的那家医院。”他有些高兴起来,眼神有种亲切感。

“金凤寺”,“医院”,这两个词,再次唤醒了我的回忆,那年我来这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问我,也是如此讲到金凤寺,还有医院。我相信,这是一个诚实,友好的理发匠,虽然他的外表有些潦倒,神情有些不同寻常。但同学们就更加显得不耐烦了,他们马上就离开屋子了。有一个同学低声嘟囔着,那可是精神病院呢。

我只得跟着大家走出那个屋子,但就不免地频频回头。那个汉子,并没有跟随我们走出来。他还是在那个老屋子里面,坐在黑亮的木椅上,端着酒杯,怔怔地望着我们,望着这个巨变中的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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