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十八站:绍兴篇

  • 2013-04-24 14:00:26
  • 来源: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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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篇

绍兴是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到达时,正是黄昏,沉沉暮霭中飘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街上不算很热闹,但主干道解放路上带有时间显示的电子公车站牌,却透露了这小城的规划有度。这样的设置,很方便外来的游人。

出行前,好些朋友推荐绍兴。其实我对这城没有概念,直到踏上这块土地,才发现自己无意中穿过了吴越对峙的岁月风尘。

那是两千多年前的春秋。那是稻熟鱼肥,丰秾富庶的江南。那是快意红尘,豪情风流的两个国,一曰吴,一曰越。当年争得你死我活,留下许多传世故事,历史的硝烟,人性的经典,还有两座遥遥相望的小城。苏州就是吴国都城姑苏,绍兴就是越国都城会稽。

我不知道绍兴是否如苏州一般温柔,还是有着自己的刚烈,又或者兼而有之。似乎风光旖旎的景点都在城外,在兰亭可以流觞吟诗,在大禹陵可以发怀古幽思。只是我没有时间出城,只能在想像中体验。

城中也有婉约的所在。在暮色中不经意走过仓桥直街,很诧异眼前倏然现出一弯清水,两排老屋。细柳低垂,夜色暗瞑,几盏红灯笼轻轻摇曳,朦胧中的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全都罩上淡淡的蓝光。

很有感觉。水乡绍兴,并非浪得虚名。

但这不是我造访的主要景点。我去的那些地方,沿着解放路为轴,闲闲信步中,左拐右拐就可以到达。

全是风华人物,历史居停。这样走了一天下来,无意中走出一个人文绍兴。

第一站,也是最有分量的一站,是鲁迅故里。

鲁迅故里不仅仅是故居而已,俨然已是一个小街区。除了鲁迅故居,还有鲁迅祖居、鲁迅纪念馆、鲁迅笔下风情园等。但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从中学时代开始遐想的场景,百草园,三味书屋,虽然只是简陋的小园子小房子,却因为原汁原味,引来游人如鲫。

三味书屋,原是三余书屋的后续。现在已经扩展了,但是角落里小鲁迅坐过的那张书桌,依然是游人围观的焦点。百草园,就是一片青青菜地,菜地前有一棵树,鲁迅童年记忆中的那棵皂荚树,已经很高大了,叶子却疏疏落落的。

进入鲁迅纪念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尊坐式雕像。雕像背后,是那副著名的对子。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那一瞬间忽然有想哭的感觉,仿佛感同身受的痛。

世人多只记住前半句。这个国度一向不喜倨傲冷峻的人,没有谁深究横眉冷对的背后是怎样的心理基础。甘为孺子牛。可是为谁呢?值得吗?国人一向信奉圆熟的处世哲学,只求现世安稳,有瓦遮头,不问瓦上重霜,岌岌可危。鲁迅那位同样著名的兄弟,就选择了此一时彼一时的权宜,百年过后,果然又是翩翩雅公子。

只有鲁迅才那么偏激,那么倔强,那么不合时宜。到死了,还要说死也不原谅。

完全违反与人为善的规条。可是我很喜欢这样的执拗。

他有资格不原谅。一辈子在铁屋里缺少回声的孤单呐喊,轻言原谅,就对不起自己了。

他也不需要原谅。铁屋里永远有喊不醒的人,在梦里还挂着甜甜的笑。

他们有很多名字。最知名的一个叫阿Q,曾经成为电影男主角。若干年后我在电视里看到导演回忆当初的创作思想,说要理解阿Q精神的积极意义,还说阿Q是我们尊敬的祖先。

我以为那是鲁迅式的反讽,但导演的语气和神情分明认真而严肃。

我只能无语。终于相信鲁迅早已死去,阿Q却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鲁迅笔下的另一位名人孔乙己,也已经立体化成高大的雕像,或站或倚在这条街上化身无数的咸亨酒店门前。每一个孔乙己都面带微笑,无声招呼客似云来。

今天的鲁迅故里不用收费,满街兜售的茴香豆、霉干菜,还有咸亨酒店的形象代表孔乙己,应该都为此作出了贡献。鲁迅笔下那个书呆子,照理绝不肯做这样的迎宾角色,但今天不同,商风熏陶,无孔不入,也许孔乙己会欣喜于自己有了商业价值。

绍兴有“三乌”,乌篷船、乌毡帽、乌干菜。乌干菜就是霉干菜,而乌篷船,集体停泊在鲁迅故里一侧的小河道上。坐上船,可以顺势漂到不远处的沈园。那船是狭长的,河道也是狭长的,狭长而且低矮,有时就在地面涵洞下穿过。人必须弯下腰,低低地伏在船上,才不至于碰到头上巨大的水泥管子。

沈园也是一座江南园林,原本属于宋朝沈氏,现在扩充的规模也不小,不过一路走来看了太多秀美园林,这个原本清秀的园子也显得普通了。天色阴沉,园中人也不多,桃红樱白,石薄水瘦,一点点萧瑟的感觉,正好符合园子该有的意境。沈园的出名与沈氏无关,据说当年陆游和表妹唐婉经常在园中相见。本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有情人,偏偏遭遇棒打鸳鸯不能成眷属,两首《钗头凤》,韵律和内容一样步和得天衣无缝,道尽千古哀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沈园从此就在“情”字上做文章,一堵断墙刻着两首《钗头凤》手迹,倒像是供有情人凭吊的哭墙。园内的东苑藏了很多谜语,全都跟爱情有关。一句句念过去,叫人黯然神伤。

早期印象中的陆游,是胸怀天下的豪放派词人。一生寄望复国,直至临终仍念念在兹。其实不容易想像陆放翁的儿女情长,但就是这样的儿女情长,反而让人唏嘘难忘。

无情未必真英雄,总觉得这样的灵魂,才叫完整。

才子风流,有时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青藤书屋,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子,藏在一条同样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有一个因简朴而显得宽敞的前院,和两间与前院比起来狭小得不成样子的房间。房里挂着一幅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主人的性格跃然而出了,虽然主人已经仙逝500多年。这里就是明代才子徐文长的故居。徐渭徐文长,集诗文、戏剧、书画造诣于一身,以前我对这名字背后的故事并没有太多了解,来到青藤书屋看了简介,才明白历史上的徐文长,放浪形骸,狂傲不羁,虽然才华横溢,但因为不事权贵,所以一生潦倒。

难怪有人把他比做中国的凡高,身后声誉鹊起,生前穷困落泊。徐文长的画最受赞赏,但是他自认书一、诗二、文三、画四。连自我认知都跟外界如此悖离,想来这样的一个人,生前一定常常觉得孤单的。也许只有房子前那棵老树,听到过青藤主人的喟叹吧。

隐隐然觉得一股孤高清傲的气息,弥漫在这小城的骨脉里。

从青藤引出的狷傲,绕过烟柳翠波的塔山,一直连到另一个小巷的另一所小宅子。

那是鉴湖女侠秋瑾的故居。

很简单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书房,前窗可以方便地探窥外面的动静,秋瑾那些热血的革命檄文,豪迈的刀笔绝句,就诞生在窗下的书桌上。书房后墙有一个隐秘的夹层,用来收藏武器和重要文件。据说秋瑾被捕后,清兵几次搜查都没有发现。后院那口小小的井,同样见证了那在刀尖上行走的岁月。秋瑾被捕当夜,家人就在这口井边焚烧文件。

外表很平淡的宅子,里面却收藏了那么多波诡云谲的故事。宅子现在也是纪念馆了,只是转来转去都觉得很难真正接近秋瑾,那是一个太高太亮的灵魂。明明是秀丽红颜,明明是小康出身,明明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依附着丈夫,依附着清廷官宦的荣华富贵,却偏偏要自断前程,偏偏要决裂姻属,偏偏要执剑而起,加入血与火的残酷硝烟,加入以命相搏的反叛行列。

她放下家庭幼小东渡扶桑,她穿起男装佩起剑,她感慨国家沦落黎民罹苦,最终她以坚定的革命姿态从容就义。死后的日子依旧动荡,灵柩竟然搬迁了十次之多。

早期的秋瑾说,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后来的秋瑾说,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秋瑾总是慨叹自己不是男儿身,可是那样的胸怀和见地,那样的气节和魄力,又有多少昂藏须眉比得上?

那是在100多年前。革命,才学,女权,自由,我实在想像不出那是怎样超前的姿态,在那样的年代又是怎样惊世骇俗难以见容。而秋瑾,尽数集于一身,那么年轻的一名女性。被处决的时候,她刚刚三十岁而已。

但也许风云岁月合该出产风云人物,也许这个时代并不比一百年前更超前。在秋瑾就义的古轩亭口,立着她的全身雕像,背后是孙中山手书的“巾帼英雄”四字。我请路过的小伙子帮我拍张照片,小伙子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问我,这是谁,刘胡兰吗?

我楞了一下说,是秋瑾。

小伙子茫然的眼神没反应。我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秋瑾是谁。

如果不知道秋瑾,很有可能也不知道蔡元培。

但这个名字,在近代学界应该如雷贯耳。美国人杜威说,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有学术成就的比比皆是,但以校长身份领导一所大学,从而对一个时代、一个民族起到转折性作用的,除了蔡元培没有第二个。

这评语不算夸张。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蔡元培一手缔造了兼收并蓄、学术自由、科学民主的新北大,以致于这样的一所北京大学,成为五四运动的策源地,成为中国学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图腾。那时的北大,在蔡元培的治下成为精英荟萃的学术殿堂。从封建遗老辜鸿鸣,到共产新贵陈独秀,每一种思想都可以在校园里自由地传播。

只认学术,不问政治,思想自由,不受禁锢,这样的办学理念现在已经式微,渐成绝响了。蔡元培的开明与包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教育家有这样的胸襟,影响的当然是整个时代,整个民族。

难怪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时,万人空巷,倾城同悲。

绍兴的蔡元培故居,在笔飞弄,一条青砖灰瓦,很有意韵的小巷子。故居被修建成纪念馆,范围扩展到解放路边的小广场。和其他景点不同的是,这里的格局相对开放,故居的二楼连围栏都不设,我可以直接坐在古老的木床边沿,触摸古老的梳妆镜台。或者这样的安排正合蔡元培的开明思想吧,一如墙上挂着的蔡元培的手书,那封他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后写下的、吓退了诸多媒人的“征婚启事”。

一要天足,二要识字,三男子不得娶妾,四夫妻意见不合可以离婚,五夫死妻可改嫁。一百多年前这样的征婚条件,更像是召唤新时代新思想的宣言。只是百年已过,崭新的时代来了,崭新的思想就来了么?今天的男子,有多少会亲笔写下这样的责任书?

走出蔡元培故居时,很有些恍惚。不明白这样一座小城,怎么能出产这么多人中龙凤。或者是时势造就,或者是人杰地灵,反过来,就有更多的标签附着其上。

周恩来祖居离蔡元培故居并不远,但祖居毕竟不是故居,虽然规模不小,陈设讲究,几乎是全电子装备的纪念馆,但也只能起到资料展示的意义而已。有些资料也是第一次见到,像那些朴实的雕刻在墙上的语录,“要大家讲真话,首先要领导上喜欢听真话”,让人唏嘘。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说这话的,但总觉得,在他尽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这国家不致倾覆时,很多的真话,也许已经永远地埋在他心里了。

上喜听真话,下可说真话,这也是一个深究下去会让人落泪的梦想吧。

为了这句话,走进缅怀厅,献上了自己的一份追忆。

周恩来祖居的联票,包含了旁边的贺秘监祠。官至秘书监的贺知章,原来也是一位生性旷达、放浪不羁的人物。至此我终于发现,绍兴盛产风骨文人,儒雅清高,代代延续。

只是不知道当世还保有多少这样的人文传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最有印象的贺知章诗句,来到江南仿佛可以验证了。到处是我听不懂的吴越软语,但是在一片莺声燕语中又有一些刺耳的东西:风景区里文人秀出的美丽书法,我身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频频念错。也许,书本以外的东西,现在的学校并不很顾得上去教了。

除了一些带有符号意义的指定动作,比如说清明献花圈。蔡元培的雕像前,贺知章的雕像前,都摆了硕大的花圈,提醒我,第二天就是清明了。

更壮观的花圈阵是在府山公园的烈士墓,想来是当地学校刚刚组织过扫墓。我没有靠近,因为暮色渐临,我要抓紧时间登上府山顶。

府山,就是最初的绍兴,最初的越国都城。不是巍峨高山,只是一座温和的丘陵。越王台,越王殿,顺着山势铺陈而上,到达的时候是黄昏,已经关门了,但是可以继续往上,走到最高处的飞翼楼。巨大的牌楼,古朴的红漆门,门上一排排的圆铜钉,楼台上一棵高大的枝叶稀疏的树,在风中飞旋的几片残叶,还有暮色中踯躅的我,那一刻时光混沌,瑟瑟中思绪茫然,不知道可以停驻在那个时空。

今天的府山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公园,青葱树丛伴着山道石阶,偶尔有一两座小亭子相间。活泼的松鼠时不时在路上窜过,空旷而优美的环境,正适合三五知己闲谈漫步。山上有樱花园,这个季节还开着一树树的花,我看到一家三口在树下嬉戏,母亲教孩子捡拾地下的樱花种子。这樱花是有来历的,当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赠送给邓颖超的种子,邓颖超又转赠给了绍兴。

我在山上兜兜转转寻访到的最后一个景点,是一座小小的,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森然的坟茔。坟前立着条石墓碑,根部布满青苔。那就是越国大夫文种的墓。文种死后葬在这里,所以府山又叫种山。

那是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聪明的范蠡功成身退,远避天涯,财色兼收,成为后世人人羡慕的陶朱公。文种却很傻,不相信君王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终于被勾践赐死,用的还是夫差赐死伍子胥的那把剑。

其实,一个可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乎别人的尊严?故事虽然发生在2500年前,却一直重复不断到今天。能成王的从来不会是君子,我不知道这不是人类社会的悲哀。

然而理想总是生生不息的,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加向往。似乎没有多少人愿意为风骨而死,但却悄悄景仰着为风骨而死的人,很奇怪的悖论。只是绍兴的传统仿佛更纯一些,遍布城中的历史遗痕,好像都证明了那种风骨的不曾间断,一脉相承。

追到府山,追到文种墓,我想也许我追到了这小城风骨的源头。

我只是不知道,这风骨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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