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记忆

  • 2013-04-03 18:10:15
  • 来源: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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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些因为旅游而产生的记忆片段,但与旅游似乎无关。时间分别是2000年的12月和2001年的4月,地点是两个热带的旅游点:西双版纳和海南。

去西双版纳,是先挑了时间再选地点。12月适合出游的地方不多,西双版纳是不错的一个。那个地方总联系着这样的画面:银色的月光,悠扬的笛声,摇曳的凤尾竹,翩翩起舞的傣族姑娘……西双版纳,孔雀公主,一种很小就根植的想象。

实际的情况跟想象总是不同的。

西双版纳听起来很美,不过意思挺普通,好像是“十二块土地”吧。古代叫“勐巴拉那西”。西双版纳很多地方都以“勐”字打头,勐腊,勐海,勐仑什么的,大致是什么“勇敢者的地方”之类,看来“勐”就是“地方”的意思。

我对旅游地的语言总是有些兴趣。尽管感冒使得我们在下了由昆明飞往西双版纳的小飞机时,耳膜已经疼得裂开,我还是很清楚地听清了导游教我们的两句傣语:“骚跌利”——姑娘,“毛跌利”——小伙。

导游是一个矮个子青年,皮肤有些黑,面部很有些南亚人的特征。我总觉得他那两只深陷的眼睛里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忧郁和冷漠。他是导游兼司机,但作为导游,他实在不算称职,基本上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司机。他总是把我们载到规定的地方,让我们自己去玩,到时间了再回到他的车上。

我们本来也不喜欢规规矩矩的跟团旅游,所以也就不介意了。不过要投诉旅行社真有大把理由。我们坐了将近40小时的火车到达昆明,一出站就被许多旅行社拉客的缠住,贴身纠缠直至数条大街。最后干脆进了路边一家旅行社,几分钟就搞定西双版纳三天游的预订,然后上街吃一碗过桥米线,再由旅行社派车送到机场——直到这时一切看起来还不错。

但此后就开始货不对版了。到了西双版纳就像被卖了猪仔,当时跟昆明旅行社商定的行程有不少都走了样,住宿和车辆也都很次,导游……更是形同虚设。当初那家旅行社言之凿凿,当我们回到昆明时可以送我们上火车,或至少给我们报销打的费用。但当一身疲累的我们回到暮霭沉沉的昆明,打的到达那家旅行社时,已是铁将军把门。幸好我们当初坚持他们先把回程火车票给我们,否则误车误时误事是在所难免了。

至于西双版纳的待遇,同样差强人意,我们只得发扬“凡事向好的方面想”的乐观主义精神:藏在景洪某部队大院的破旧住所,我们用“安全”安慰自己;破旧窄小的车辆,我们用“专车”说服自己——其实“专车”地位的获得只因为没有别的游客,而且后来也终于塞进别的客人了——那是后话。

旅行社的服务足以摧毁一个人对西双版纳的美好想象。无独有偶,我回广州不久就见到一大报登出一篇文章《变味的西双版纳》,描述西双版纳三天游中竟有两天购物,简直跟我们的遭遇一模一样,于是幸灾乐祸之余更加心安理得。其实我本来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无可无不可的,经验也已经告诉我,只要跟着旅行团,或者说跟着别人走,到最后总会觉得乏味甚至无聊,但这样的行程中也有一点意义,那就是“经过”。经过鲜花盛开的原野,是经过;经过泥泞肮脏的沼泽,也是经过。我喜欢经过不同的地方,而这往往与风景无关,只是一种很个人的体验。

因此,西双版纳之行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循例也要说说行程和风景。第一天主要是过境到缅甸去,进入所谓的“第四掸邦”。缅甸号称千塔之国,即使在这边境上的小块土地,也是佛塔林立,当中还有据说是全缅甸最大的金塔。那些造型优美的佛塔有着尖尖的顶,还是很具观赏性的。里面有金碧辉煌的佛像,还有光着脚丫的小和尚(在这里,女性进入佛塔内部是要脱鞋的),一种异国情调就隐隐地透出来了。不过这样的风景在边境这端也大同小异,到西双版纳即使不过缅甸,曼飞龙塔也是要去看一看的。傣族信仰小乘佛教,这里的宗教景观便和内陆的大相径庭。

但最有“异国情调”的莫过于看人妖表演了。这是自费项目,但既然来到缅甸,为的就是看这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深知和男士们到泰国猎这种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趁着同行的只有一个女孩,自然是要半怂恿半强迫地让她陪我去满足好奇心。

那是一个游乐区,除了人妖“艺术表演”外还有传统的大象表演、驯鳄表演等等。到了场外,我已发现周围的游人果然绝大部分都是男的。于是乎到处搜索,希望见到一些女性身影,壮壮胆气。有是有,但都是半老徐娘之类,显见面皮老辣的。突然一辆摩托车在旁边停下,我眼睛一亮:车后座居然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留着短发,五官精巧细致,肌肤光滑白嫩。她下了车,我又发现她虽然个子小巧玲珑,但紧身白色短裙下衬出的身材婀娜柔美,尤其是两条纤细修长的小腿,让我看得眼都直了——能够让我看得眼都直了的女孩,只怕看在男生眼里更要晕倒了——她确实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起码在现实中我极少见到这样的人物。

我猜测她是一个游客,想指给同伴看,但惊鸿一瞥之后再找不到她了。同伴不以为然地把我拉进了剧场。

这里就像记忆中小时候家乡镇上的小剧场。简陋的水泥舞台,台下摆了两个大喇叭,一把柔软婉转的女声反复唱着一首很好听的歌,我想是缅甸的流行歌曲吧。观众们吵闹喧嚣得很,似乎没什么人像我那样留心这首歌。

表演终于开始了,其实就是一般的歌舞表演,民族舞,现代舞,中间穿插着插科打诨的小品。集体项目居多,也有独唱的,来来去去就是这一伙十来二十人(其实就是一个剧团的),水平良莠不奇高下参差。有一个又老又丑又胖的家伙,估计有三四十岁了,摆明是老资格的“南郭先生”,每次出场都夹在别人中间没有节奏地晃着一身肥肉,让人看着难受。不知在他尚未年老色衰之前,是否也为这剧团立下过汗马功劳,否则今天怎么还能容他在台上出丑。另一个家伙同样又老又肥,专司串场小丑的角色,一有空隙就摇摆着肥臀向观众抛媚眼:“来呀,来呀!”后来干脆跑下舞台,主动向坐在前排的男性投怀送抱。周围的男人顿时爆发出哄笑,有的趁势搂住亲一口,也有人赶紧撤到后排去了。

因为好奇而来见识的我,到这时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了。可怜么?可悲么?但是他们自己都不觉得啊。或者觉得又怎样?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了。

人妖,东南亚一些国家特有的现象。那都是些正常的男人,从小通过吃药或别的手段,抑制男性的生理特征,发展女性的生理特征,再学习女性的动作姿态,言行举止,整个把自己培养成“女人”。和变性不同,尽管外表已经女性化了,他们在生理上还是男性。剧场外的宣传海报赫然便有这样的字句:“上半身是女,下半身是男!”

不知情的话,也许会纳闷怎么这样一场平庸的歌舞秀都是女性来表演?在妆饰上偏又花大力气搞得花枝招展,“女人”得与声色场所的小姐无异了,那种打扮显然是为了吸引男性的——且是赤裸裸地吸引,但表演的歌舞却又正儿八经……

实际上他们表演什么节目都不重要,他们自己也深知人们看的是表演者本身!于是,有人表情麻木,在台上机械地挥动手脚;有人眉飞色舞,频频往台下“放电”,甚至舞蹈过程中挑逗地把裙子掀起来——当然不能从海报的字面意思去理解的,否则很多人会当场呕吐了——他们并不是把自己“改装”成怪物,台上给人的感觉基本上还是一堆莺莺燕燕(当然是比较庸脂俗粉一些),但只要稍加细究,那些属于男性特有的——粗糙的肌肤,硬梆梆的脸部骨架和轮廓,粗壮的毫无美感的双腿——还是将他们彻底地出卖了,尽管他们已经化了最浓的妆,抹了最厚的粉,穿上最“性感”的衣服。

这种时候,喉咙就开始不舒服了,还有鼻子——总有一种浓郁的气味挥散不去,与其说是香味,不如说是刺鼻的怪味。

然后,还有耳朵……歌者开口时,终于原形毕露了。也许声带没有法子改造吧,难怪那人要唱女中音。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独唱表演者,身段、表情、歌喉,像极毛阿敏,而他唱的竟是中文的《血染的风采》!他可能比其他人更多一点自尊,比起别人来他似乎更把表演当回事。他应该是刻意根据自己的特点选择了模仿毛阿敏,又为了迎合观众,选了一首中国的流行歌曲,而且一曲唱毕,他也没有像别人那样朝观众挤眉弄眼,扭捏作态,而是很自然地谢幕退下,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冷有些酷……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发冷,想起以后要花多长时间,才不会在听到《血染的风采》的时候起鸡皮疙瘩。他应该很努力了吧,我也很努力了,但我还是做不到他希望的那样——其实我知道他希望怎样吗?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他是否像我想象的那样,因为还年轻,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没有资格做梦了?等到他昭华老去的时候,他如何能避免放下现在这孤傲的身段,像他的“前辈”那样,扭着满脸横肉、一身肥膘向看客献媚呢?

或者我是太善于臆想了,外人如何能明白他们的内心世界?既然是一条不归路,理论上,越早把自己彻底当作卖笑女人、玩物、怪物……(总之忘掉自己是人,忘掉所谓人的尊严),越早得到麻醉,越早忘掉痛苦。——然而,这一层难道他们自己不比我更明白透彻?也许那种“自尊”的表现,只是吸引看客的另类手段?

而这,还不是最彻底的,也不是最后的震撼!

压轴戏开场。帷幕拉开,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居然是很好听的女声,宛然便是开演前大喇叭里播放的!歌者在伴舞者的簇拥中出场,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一件蓝色的毛领大衣。人们不由喝彩:这个必是台柱了!他实在太像一个女的,不,简直就是女的,无论相貌、身材、声音、舞姿,全然没有男性的粗糙痕迹,活脱一个细腻、精致、柔美的尤物!

我呆在位子上。因为我发现,他,“她”——原来就是我先前看到的小美人!

“她”走下舞台,妩媚而又挑逗地脱下那件蓝色大衣,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紧身短裙,我还记得很清楚的白色短裙。唉!我,我……

还能说什么呢?至此大彻大悟,所谓亲眼所见也会骗人的。“人妖”表演果然是看一次就足够了。如果能忘掉,那是最好。

出了剧院,明媚的阳光下有一种怪异的气息。人妖们在招徕游客合影赚外快,经过他们身边,我又闻到那种让我想吐的怪味。阳光下,他们粗糙的肌肤无所遁形,我又见到“她”,巧笑倩兮地搭着游客的臂膀,他果然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但现在我的感觉已完全不同了。这个显然只有十来岁的孩子,以现在的程度推算,在这一“行”里将是“前途无量”,但我情愿他去做手术,做一个彻底的女孩子好了。

再去看大象和鳄鱼表演,那些瘦瘦黑黑的驯兽少年,此时在我眼里都显得非常健康。

三天的游程,大致可分为异国风情游、民族风情游和热带风情游,这是我自己给旅行社提供的低劣服务做的包装——拿来唬人还是像模像样的。所谓“异国风情游”如前所述,让人难受。而“民族风情游”则让人无奈。游程安排中堂而皇之的傣族村寨游,其实只是导游把车停在路边,指着附近几座简陋的竹楼说,那就是某某傣族村寨,你们要是想看就自己进去,随便进哪一家都行,要不想看就算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就进了一户人家,一个穿着筒裙的傣族姑娘在楼梯上迎接我们。她以自家为例,详细地介绍了许多傣家的风俗。傣族人住的是“吊脚楼”,底下圈养牲畜,二层才是住家,往往隔成两部分,里间是家长也就是父母住的,不允许外人进入,而这姑娘和她的兄弟姐妹,是在隔板外的厅里席地而睡。房子中央有一根粗大的柱子,顶上靠近房梁的地方系着一条红布带,姑娘说这是傣家人的“幸运柱”,大致是一家福气运气,命之所系的意思,惹得我们都忍不住去抱一抱。

姑娘脾气很好,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微笑。有问必答。说到傣族信仰的宗教,她说她的小弟弟就在当和尚;说到傣族姑娘的沐浴,原来她们就是在自家露台拿筒裙当泼布,“一截一截”地沐浴的,想象一下,的确开放得很。

于是刚开始印象不错,觉得人家真的好客。但慢慢地她努力向我们推销起摆在厅里的许多银制首饰来。那些东西一望而知来自街头集市,她却声称是从澜沧江里淘的银,自己手工的制作。我们实在不想买,面子上却又有些过不去,僵持中气氛渐渐冷下来,等到又一批游客出现在门口时,我们赶紧告辞了。

这就是短短半小时的变味“民族风情体验”。实际上今天到西双版纳去,已经很难感受到真正的傣族风情。和凤尾竹、孔雀舞联系在一起的想象,只有在各种游览项目附加的民族歌舞表演中,才能约略得到满足。比如一般说来总会安排一顿“民族风味餐”,就在景洪市内许多餐馆都有的,餐馆内总有一个小舞台,游客可以边进餐边欣赏傣族歌舞表演。也有表演泰国舞的,原来傣族与泰国人是一个民族的不同分支。

原始森林公园也有类似的大型游乐表演,游客还可以过过泼水节的瘾,虽然真正的泼水节要到4月,从13日到15日,那是傣族的春节,全城狂欢,也是旅游的黄金季节。

热带风情游——这是西双版纳之行唯一令我们满意的地方。勐仑热带植物园和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公园非常值得一游。前者俨然是一座热带植物大观园,我们游览的那天,骄阳似火,宛如盛夏,但奇异的植物却让我们心甘情愿顶着烈日足足转了半天。这里有令酸变甜的神秘果、闻歌起舞的跳舞草、见血封喉的箭毒树、起死回生的龙血树等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东,确实大长见识。

后者则是另一种魄力,完全是天然的,原始的。仅凭只开发了一小部分的雨林谷,已够让人沉迷甚至震撼。密林中暗无天日,进去凉意袭人。皆因密密麻麻的原始树木争相向上争夺阳光,把天空都给遮住了。林中树藤什么姿态都有,粗壮的、细长的、笔直的、扭曲的、鲸吞地盘的、攀缘而上的、双宿双栖的、僵而不死的……粗如小树的巨藤,有着空心大树洞的“树精”级巨木,奇形怪状比比皆是。生命原始真实,你死我活的的生存竞争,在这里表露无疑。

此外的一些零散记忆,有关城市、热带、孔雀、民族。景洪是西双版纳的行政中心,一座颇有些热带情调的城市。市中心耸立着一座少女雕像,头上戴着孔雀花冠。孔雀是傣族的神鸟,我在西双版纳也第一次与开屏的孔雀“零距离接触”,确实漂亮。它们不怕人。

与孔雀一样漂亮的是傣族姑娘的服饰,她们喜欢把长发挽成发髻,在鬓边斜斜地插一枝花。只插一边,这与其他民族习惯的“对称”装饰完全不同,看在我眼里有一种别样的妩媚。还有筒裙,这应当是少数民族传统服装中比较有生命力的一种,几乎可以看作时装,因此街上的女人不管上身穿不穿傣族的无领斜襟短衫,下面都喜欢穿一条婀娜艳丽,尽显身段的筒裙。这里的女导游更是几乎全拿筒裙当“工作服”,这是州旅游局的规定。

我曾一时心动,想买一条筒裙回去。商店现成的不合适,我访到一家裁缝店,裁缝说十分钟就可以做好!——原来所谓筒裙就是一米长的一块布,在腰间一围就是了。我一听吓了一跳,想想若要穿出这衣服的风韵,既要有苗条玲珑的身材,又要有随性大胆的做派,自己恐怕不是这块材料,只好忍痛放弃了。

关于风景,也没有更多的可说了。今天的西双版纳游,购物已占了很大比例。几乎每一天都有各种购物安排,有时会足足占去半天。只不过我一向无所谓,而且这里的购物地点比起其他地方来有比较浓的“乡土”味——或是简易凉棚遮盖的路边水果摊,或是一块露天集市,宛如农村墟日的情形(傣族姑娘在家中拉游客买银饰也是一例)——就当作风土人情看看也无妨。

我依然坚持旅游不购物的原则,除了一些对别人有所交代的小礼物,就是买了一点热带水果就地尝鲜。那些东西在广州要么卖得很贵,要么根本见不到,同伴一稀罕,头脑发热地买了一箱,结果成了火车上的一大累赘。

缅玉是很出名的,因此到这里买一块玉似乎顺理成章。而第一天在缅甸某旅游定点玉器店(这其实也是后来才推断出来的,当时看上去也就一间大一点的简陋的木棚子)的遭遇,让我大开眼界。

这里应该说明一下,我们所到的边境地带,属于由缅甸军人控制的“第四掸邦”。这里有两个特点,一是色情、毒品、军火交易都很活跃,也就是导游说的“黄白黑”三种行当都很盛行,因此关卡检查也比较严。二是这里多是缅甸籍的中国人,所以语言方面不成问题。

我们就这样遇上了一个“中国老乡”。在那个简易的大棚子里,一个自称是负责人的家伙过来,请我们到旁边的一间房里谈谈。考虑到“军方掌控”的背景而不是他那仿佛很客气的态度,我们听从了。这家伙说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自称来自中国贵州。他先是很诚恳兼很推心置腹地介绍这里的情况有多复杂,地方领导层的关系多么错综,作为老乡他很希望我们在这里玩得愉快而且安全等等,我们听得似懂非懂,接着他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便利和保障,因为此地的“第二把手”——一个什么将军,是他的什么铁兄弟。为了证明这点,他特意当我们的面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说他这位“将军兄长”非常高兴来了两位老乡,一定要他留住我们,要请我们吃午饭云云。

推辞是一定要推辞的,但也不好马上走。这家伙话多得很,接着又问:“你们从中国来,我问你们一个地方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广州。”

他的云山雾罩本来就让我生疑,这时疑窦更深:很少有人会问一个中国游客知不知道广州的吧?浅浅地答一声知道,他随即问:“你们是从广州来的吧?”

我犹疑间,同伴已抢着说不是,我们是从一个小镇上来的。他脸上掠过一丝犹豫,随后又问:“那你们知不知道成都?”

这样,一连说了几个地方,都是中国极为人熟知的城市,“老乡”似乎认为知道这些地方是很了不得的事。当他再次确认我们不是从广州来的以后,终于失去绕弯子的耐心了,直截了当推销起外面摆卖的玉器来。我们委婉地表示不打算买,“老乡”说不买也没关系,吃一顿饭总可以吧,他的将军兄弟就来了,我们要走了他会很不高兴的。

这一下更要赶紧脱身了。其实同伴本来就打算买玉的,但“老乡”的架势实在让人不放心。于是第二天同伴在西双版纳一家规模稍大的旅游定点商店买了个玉镯——想不到这镯子竟引起后来“加塞”到我们当中的一位东北大姐的注意,无意中使“老乡卖玉”的故事补充完全。

这位来自黑龙江的女客四十多岁的样子,非常健谈,而且谈话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她的“精明”。她也是买了一大堆水果回去的,而且无论坐车还是做飞机,她总是当仁不让地占据最好的位子,尽管那位子本来是我的票。算了,没法跟这么一位自以为精明的傻大姐计较——自从一开始她给我们讲了她那得意的买玉经过后,我们就自觉地让着她了——对一个处处想占便宜的人,不让也不行。

故事是这样的:看到同伴新买的玉镯,大姐品头论足曰,这个镯子虽然不错,但不如她昨天在缅甸买的那个好。一边说一边秀出她的镯子——恕我眼拙,我是看不出她这个怎么就比较好——价格倒是比较高的,大姐还说多亏运气好,在缅甸碰上一位有权势的老乡,才以最大的优惠买下这只漂亮的玉镯。“真巧呀,我说我是中国来的,他就问我知不知道黑龙江,我说我就是黑龙江来的呀,我是黑河的,原来他也是黑龙江黑河的!哎呀,真难得啊……他还认识这里的长官呢,他们很热情,还要留我吃饭。我说可惜了,我没有时间……”

大姐说得眉飞色舞,可怜我和同伴,附和也不对,嘲笑也不好,只好木着一张脸强忍笑意。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导游与“老乡”串通,事先把游客的资料透露出去,“老乡”便像算命先生般投你所好,务必令你“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最终乐呵呵傻乎乎地把腰包拱手奉送。我想他大概不会有很高的语言能力,要不是东北大姐过分激动,听不出那明显的南方口音,就是他们对症下药,换了一个说北方话的人。

我们没有揭穿真相,一是看出这位大姐不需要知道真相(说不定知道了,心里还怪我们破坏了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哩),二是觉得不必当场给司机难堪——司机就是导游,正一边开车一边听大姐炫耀呢。

这位理着小平头,名字也叫“小平”的司机,一直是我的西双版纳记忆中耐人寻味的一部分。作为导游他是失职的,他几乎从不介绍景点,对于有回扣可拿的购物点倒是一个也不漏,因此同伴后来几乎掩不住对他的恶劣印象。而作为司机他也显得另类一些——或者是我对司机了解不多,想象中的司机是可以被忽略的布景板,而他似乎不是。诚然他常常戴着墨镜,开车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但只要和他交谈两句,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平静得有点冷漠的口吻足够让人不能忽略。

他给我的感觉,异于一般导游的“伪君子”作派,更偏向“真小人”多一些。带我们到购物点他绝不含糊,绝不会事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但他绝不开口参与推销,也不掩饰自己所得。他甚至可以上午带我们去一个据说最好最便宜的水果集市,并看着我们花了不少钱买下这些水果,下午就熟门熟路地当着我们的面在路边的水果摊前停下车子,以便宜得多的价钱买来同样的货色。对于我们故意的含沙射影,他充耳不闻,也不会因此收敛。总之他似乎忠实地甚至有些夸张地履行不良旅行社的种种恶行,同时却又有意无意地作出把一切“摆上台面”的姿态——你要上当,是你自己的事!

这样一个人让我很费解。我总觉得他有些特别,有些冷漠,有些讽刺,有些厌倦。他时常在开车的时候放一些磁带,都是当时正流行的,《单身情歌》、《信仰》等等,安静的车里回旋着忧伤的情歌,加上后视镜里戴着墨镜的没有表情的司机,在我的记忆中构成有点奇异的一幕。

还有一幕印象也很深刻:一次过了收费站,小平司机开了车窗,一手伸出窗外。那张薄薄的收据贴在他的手指上,迎着风剧烈地晃动,就是不掉下来。司机目不斜视,用另一手抓着方向盘,开出很远很远,那张挣扎许久的纸片终于无奈地离开手指,远远地被风抛到后头去了……

他的这种与司机和导游身份不相称的“酷”一直坚持到最后,吃最后一顿饭时,他似乎不经意地掏出一张纸:“这个,你们填一填。”

一看,是一张什么游客意见表,旅行社印发的,主要是针对导游的意见(我似乎到这时才相信他真是旅行社的人)。这可不好办了,以他作为导游的表现,实在只能在“很差”的一栏打勾,但传统的思想又使我们不愿这样当面给人难堪。终于同伴说:“一定要填吗?”

他没有回答,却说:“不想填?不填就算了。”旋即收起那张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我始终有些困惑,其实他明知我们对他的服务不满意,大可以自己私下在“很好”栏里打勾交差(现在的结果肯定也是这样),又何必当着我们的面掏出这张纸呢?

他总是要把一切“摆上台面”。

其实我承认我对小平司机的感觉远没有同伴恶劣,这或许因为他的“真小人”姿态引起我的好奇(因为不掩饰,连带他的每顿饭都要抽烟喝酒,还一边和旁人大侃赌经,都显得没那么让人厌恶),还或许因为他也对我表示了一种过分的注意。

我戴上一顶帽子,他说这样很好看。而当我脱下帽子时,他会再三劝我戴上,理由只是“好看”。那是顶冬天的毛线小帽,天气太热自然不合适,而司机却又会自告奋勇替我保管外套,他倒也不讳言,我不穿那臃肿的白色外套,只穿鲜红的短衫很是好看。

有一次我一半真心一半客套地说西双版纳的姑娘很美,他却直直地盯着我说:“这里的女孩子漂亮?我不觉得。我觉得你们城里的女孩才漂亮。”那种眼神和语气让我心里发虚,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恭维。我总感觉他那飘渺的,遥远的眼神,常常会在我猝不及防时猛然和我相撞,直觉是,他过分注意我了,这不是对待游客该有的礼貌。但我喜欢被一个特别的人注意,因为这表示在他看来我也不那么普通。

他对这块土地的认识,与我想象中的(导游辞令)大相径庭,冷漠,甚至冷血。说起缅甸第四掸邦的“黄白黑”,我们循例以游客身份略带夸张地表示惊讶,他却平静地说这里很安全。“怎么会不安全?你卖军火吗?你贩毒吗?这里对游客又比较宽松,有什么不安全的?就算你卖,也没有什么不安全。”他直视我们,平静地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又有一次,我们在几幅描绘西双版纳风光和傣族风情的蜡染画前流连,阐述着自己比较喜欢这幅或那幅的理由,他却泼来一盆冷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觉得这里漂亮,这些东西漂亮,我就不觉得。反正我看不懂这有什么美的。”在他看来,版纳的山水风景人物故事毫无可取之处,花花绿绿的大都市才是充满生气和魅力的。

难怪同伴讨厌他,他不仅不尽导游责任,还爱煞风景。我也没有忽略他在把我们引向购物陷阱时并没有对我网开一面的事实,但我毕竟没有上当,这似乎与他的不推销恰有一种奇怪的默契。这种默契让我觉得,既然他无意担任“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导游角色,我也就不必“知之为不知”地故作天真。在我的感觉里,他表达的是一种普遍的男性思维,包裹着肤浅、庸俗,甚至低级趣味的外衣,除非你对这个人有深刻的了解,否则很难明白被包裹住的一颗心是乐在其中,无可奈何,还是得过且过,抑或孤独深种,无人能解。

从前我很难理解这种思维,但小平司机却让我觉得有一种特别的真实。或许西双版纳让我的理解力和想象力都长成了蝴蝶,虽然翅尖还是湿的,但毕竟摆脱了蛹的混沌。我隐约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一念之间发生,而这些惊心动魄不是人人都能负荷的,所以有人聪明地选择给自己披上公共的制服,同时永远不去窥视他人的制服下真正的款式和颜色。

这也算版纳之行的一种收获吧。独自出游总是有比较大的空间去观察和思考,去更深地认识别人和认识自己。从这个角度看,自助游胜于跟团,与陌生人结伴又胜于和熟人同行——当然,这里的“熟人”不等于朋友。与陌生人同路,最后可能成为知交,也可能从此永远陌路,至少有未知的新鲜,胜算也有50%;而跟熟人(切记:熟人不等于朋友)出行,只管让眼睛和大脑休眠就是了,留一张嘴巴说话、吃饭,已经足够,没有惊喜,也不必期待。

和我同行西双版纳的女孩,当时介于陌生人和熟人之间。西双版纳之行让我开始了解她,尽管了解之后发现我们其实是两只刺猬,虽然互相之间是没有依赖和温馨可言了,但仍然有一种发现同类的愉快。我们会当司机透明一般,在车后座大声讨论女孩子的感情问题。在火车上听着广播的歌曲,我告诉她我喜欢《单身情歌》里“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营造的诡辩——原来多情、痴情和绝情、无情一样,会让别人受伤——而且,这其实是事实;她则说她正困惑于《都是月亮惹的祸》叙述的情境——明明很容易理解,是一种软弱,却又强词夺理,明明是爱的,却又埋怨这样的爱……其实这也是一种男性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吧,再讨论便有些多余。

现在,我们隔三差五地会打一次招呼,以一种互相挖苦的方式。女孩曾送我一个称谓曰“美丽的棺材”——我非常开心,美丽的棺材,可真的不是谁都做得来。

这些,就是西双版纳零碎断续的记忆,似乎与风景无关。

第二年的4月,去了海南,这一次是先定地点再定时间。一切的决定突然而且迅速,我是通过订票公司订的打折机票,出发前一个电话通知了海南的同学,然后就单人匹马飞了过去。

来接我的同学,穿的是吊带衫。4月的海南,火舞艳阳,比我想象的热得多,让我一下机就想到同属热带的西双版纳,想起西双版纳12月的火热。

为了方便,我住在海口同学家里,并请她代为联系旅行社去三亚。同学当时正与先生处在离婚边缘,她的情感艰难地游走在爱她但不体恤她的大男人先生、难忘的初恋情人和温柔体贴的青衫知交之间,而我正好上门做了一双耳朵。

4年的大学室友,我太明白同学的多情浪漫。多年未见,她满盈的情愫依然很容易就溢出来。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美丽的大眼睛盈着泪,说一定要结束了,一定要离婚了,我默默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如果婚姻在一个人的眼里是爱情的确认,另一个人眼里却是浪漫的卸任,南辕北辙如何能不生龃龉呢?

但是一年以后,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女儿。我打电话去祝贺,这对冤家夫妻在电话那端,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打情骂俏。我猜想现在的她一定快乐满足如同阳光下盛开的花,曾经潮湿的在心上结成霉点的记忆,早已经在阳光下消弭无形。

原来所谓的感情故事,外人最好不要发表意见,更不要拔刀相助。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物总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南辕北辙又如何?地球是圆的,绕一个圈还碰到一起。

同学的先生也是我同学,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俩根本是一对。这俩家伙即使在内战,对外时枪口却总是难得地一致。我甫一到埠,就被这两位不停质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旅游呢?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啊?——感情挫折?任我怎么解释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旅行——对我这个早就习惯自己到处走走的人来说,这两位都只是“心照不宣”地摆出一副宽容的微笑,真是不约而同!女同学的先生,也就是我的男同学,用摩托车送我去旅行社,一路上还跟我争论旅游观。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费钱费力去旅游,看那些所谓的风景——他去过九寨沟,却坚持认为那还不如海南的景色好——也不是指海南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景点,而是他每天见惯的生活环境(海南毕竟四面环海)。他只参加公家出钱的旅游,而且要轻松的,太累的他也不去。

从哲学的层面说,他的观点也很对,毕竟真实的生活已是最丰富的风景。而且,如果没有一双善于发现、过滤、提纯风景的眼睛,出游也确实没什么必要。

我喜欢这两位同学的直爽和坦率,虽然他们看起来像两个玩过家家的小孩,只是女生比男生多了一份心灵的敏感和期待。这似乎是男女之间天生的差异。在海南这个地方,这种差异有时明显得让人困惑。

在海南的短短四天里,我产生了不少类似西双版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象。

跟的团和西双版纳一样的不规范,很多预定的行程被吞掉,比如“鹿回头”。只是导游比较“养眼”,勉强可以弥补。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工作服”(这又跟西双版纳的情况相似)——他们称为“岛服”,长得挺好看的,眼神带着一种忧郁。他自称是北方人,但皮肤却有些黑,应该是拜海南岛的阳光所赐。开始时我是打算紧跟导游的,这是单独出游最好的做法,等于找一个最好的旅伴。小伙子显然也太年轻,看不准人,叫我“小妹妹”不算,还热心地给我撑伞(估计不到4月的海南阳光这么烈,我只戴了墨镜,没带阳伞)。

我的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北京老头破坏了。同车诸人中,只有他和我是“独行侠”。这个说是来海南开会顺便玩玩的老头,显然是老江湖一个,他承认旅游费用可以公家报销,却又动辄拿份行程表弹劾旅行社的货不对版。某日早餐,老头叫导游过来“商量商量”,实则发难,年轻的导游不懂“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说着说着声调渐高,解释变成争吵。我本来打算隔岸观火,可惜一路上用了太多老头的大伞,结果楞被他视为“战友”,要我帮腔——实际上旅行社确实偷工减料,想回避也不行。自此一役,靓仔导游不再理我,我能够用的也只有北京老头那把大伞了。

和导游搭档的司机姓吴,我们叫他吴师傅,导游说他是海南旅游业获奖的十优司机之一。他看起来三十多四十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跑车多年的缘故,浮肿的下眼皮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但也看得出,年轻时是帅哥一名,如今轮廓尚在,似乎可以“靓佬”冠之。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掩藏不住的忧郁。开车的时候他常常戴着墨镜,同时也在车里播放磁带,多是齐秦的旧歌,以及游鸿明的《下沙》这样的新曲。一切种种,都让我想起西双版纳的小平司机,只是车厢里回旋的情歌,显得更加苍凉悲怆。

怎么也想不通,导游都负气走开了,司机怎么会注意到我。在大家下车,我走在最后的时候,他叫住我问我的电话,晚上更是把电话打到我的房间,约我出去吃夜宵!

讶异之余自然是打着哈哈推掉。然而吴师傅锲而不舍,第一天夜宵没吃成,第二天电话又来,叫我去看他赌博!那时我们到了据说有“小拉斯维加斯”之称的兴隆,说实话这个邀约还真让我心动了一会。这就跟看人妖表演的道理一样,恐怕过了这村我也再没机会进赌店了——哪怕仅仅是看看而已。

看看?这却马上让我想起电视里的场景:豪华霸气的赌场,腰缠万贯的大亨一掷千金,身边依偎着一个浅笑逢迎的俏女郎,身体柔媚得像没有骨头;乱哄哄的黑夜郊野,街头古惑仔簇拥着的冷峻少年阴沉着脸掷出漂亮的骰子,身边也必有一个美少女,睁着崇拜的大眼睛。不由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以我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角色,进了那地方都不知往哪站了,算了算了,为好奇心冒这种险划不来。

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亮堂堂的,看见吴师傅我还怀疑昨晚的邀约是不是幻象。与西双版纳一样,海南游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购物,堂而皇之写进了行程表的,水晶、珍珠、贝壳,听起来很不错,进去全是一样的珠宝销售。这天我们“游览”“水晶博览中心”,我照例只是随大伙走走看看。走到项链柜台前,身后响起吴师傅的声音:“看中哪一条?我送给你。”

送我一条水晶项链?居然有男士要送我水晶项链!这可真是头一遭。凭我再怎么善使太极拳,这回也难以应对,只好拼命地说不用不用,这么贵。“不贵!我昨晚赌博赢了一万多块钱。”

……我能说什么?只好赶紧摇头摆手,溜之大吉。赢了一万多?这么轻描淡写的样子,那场景我可想象不出,庆幸昨晚没有一念之差跟出去。

风景优美的南山寺让我忘掉了水晶店的尴尬。只是骄阳似火实在难耐,我躲上有冷气的车,不料吴师傅尾随而至,递给我一个塑料袋。

是一罐饮料。我正热得满头是汗,也不客气了,谢了一声便拿出来。咦?袋子里好像还有一个东西?暗色的小长方匣子,摸起来硬硬的像什么木头做的糕饼模子。吴师傅是不是要改弦更张送我什么当地特产的手工艺品?这倒可以考虑接受。

我摘下墨镜,这下看清楚了,登时吓了一跳:那分明是一个首饰盒子。“是什么?你真的买了水晶项链?”

“是啊,送给你。”

我赶紧递回去:“我不要。”

他又推回来:“你就收下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下次……”

我根本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也根本没敢看他的表情,只是一味地推过去。吴司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重复着说一句话:“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时人们陆续上车了,吴师傅不得不回到驾驶座,那个盒子不为人注意地放在他的手边。我把头扭向窗外,过了好一阵再回过头来,盒子已经不见了。我轻轻吐了一口气。

晚上居然睡不着,老在想“我的”水晶项链。盒子里头是一条怎样的项链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

虽然我确实喜欢水晶项链,但这样的念念不忘也让我困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一篇文章,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和阿姨一起去逛街,十几岁的花季少女抚摸着漂亮而价格不菲的时装,自信地说:“我不信,将来我会为了这些东西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当时很不以为然:华丽的衣服怎么能跟感情相提并论?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值得用文字郑重其事地渲染?而现在一条水晶项链提醒我,曾经年轻的理所当然原来真有可能沦落的,在岁月风尘的挑战面前。那篇文字,其实是写给大人看的。

另外还有一种困惑,则是针对吴师傅的。我曾以为这个“靓佬”必是习惯了追逐风月,想不通的只是怎么会瞄上我?但想想他那种疲倦忧郁的眼神,再想想他一遍遍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无奈又无助的笨拙样子,实在不像那种浪子。

困惑始终不解,事情却在继续。启程回海口前,我们最后又“游览”了一家珠宝店。这一次,尾随我的吴师傅竟然要送我一枚戒指!而且这次他不再顾忌旁人,当着别人(包括导游在内)的面,几次把我叫到戒指柜台前,要我试试哪枚合适!

我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男生向女生出示戒指,要求她嫁给他,我问父亲:“送戒指就表示求婚吗?”“是啊。”父亲不失时机地教育我,“以后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戒指。”

而现在,竟真的有人要送我戒指,却是在这样一种荒谬的情况下。说实话,吴师傅不令人讨厌,我也很不忍心见他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发愣,可是整件事情混乱没有逻辑,我只想逃之夭夭——至此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一见钟情的浪漫爱情与我无缘(尽管那是许多女孩子都有过的幻想,我也不例外)。不是我没有这样的命,而是我不是这一类的人。

这与吴司机无关,我想就算换个超级帅哥结果也一样,越没有逻辑的事情,我就越下意识地抗拒。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司机呢?我想起西双版纳的小平司机,想起车厢里回旋的忧伤情歌,想起一起戴着墨镜在后视镜猜测地相视,一切都像换个地方重演。是不是司机都很寂寞呢?是不是一个人长年开着车在漫漫旅途中,不知不觉会生出一种宿命的苍凉呢?

回到海口,仍有时间逗留。这回我坚决不参团了,自己拿张地图到处跑。想不到仍然碰见了咄咄怪事!

海口的公共汽车。那天人不多,一个年轻男子上车后就站在我的座位旁边,我没有介意。到站下车了,他也一起下来。似乎和我顺路。我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地找我的目标景点,他便开口问我去哪里。看他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样子,又是一口普通话,我便向他问路。他倒也热心,问清我是旅游者,便把路向详细地告诉了我。但我的谢谢刚说完,他忽然问我住在哪里,有没有电话,晚上能不能约我见面!

我不知该愤怒还是沮丧,难道我看起来像一个随时可以开放热情的吉普赛女郎么?或者我该回去查查自己今年是不是“命犯桃花”?!

自此问路只挑女孩子,学生模样的最好。我曾在琼台书院对面让一个穿校服的女中学生帮我照相,她连照了两张还怯怯地说照不好。而在书院里面,我见到一个在树阴下学习的女学生,也是请她帮忙照相,结果有了一次愉快的谈话。女孩从来没有离开过海南岛,没有坐过飞机,充满憧憬地表示她很想去“大陆”看看,去坐坐飞机。让我感慨的是女孩的天真,几分钟下来她几乎把她家里的情况、求学的过程和原因、读书的体会、未来的理想什么的都告诉我了,我不由得想象,如果她真的一个人坐飞机到外地旅游,会不会很容易被人哄骗?

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几小时前我刚被骗过。那是在东郊椰林,需要坐私人开的车辆才能到达景区。我碰上了一个小货车司机,他有一副看起来很忠厚的面貌,出的价钱也比别人低,而且一路上给我介绍椰林的景致,完了还帮我照相。于是,当我准备出椰林时,顺理成章继续坐他的车,这时他建议往另外一个方向绕行,可以到达另一个码头,这样可以节省我回海口市区的时间,而且那里有他认识的船主,他可以给我讲讲价。当然,这一段绕路,车费要比来时略高。我听他讲得合情合理,便同意了,还放心地把船费都一并给了他。到了码头,听得他用当地的语言向船主交代了几句,我就上了船。谁知靠岸后,船主竟伸手向我要船费!我说已经给了那人,他说他们并不认识!这时几个人已经围上来了,我势孤力单,完全是秀才遇到兵了。没办法,只好掏钱脱身——这真正的船费又比刚才给那货车司机的还多!

就这样,在海南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大多让人困惑。尤其是在这个地方碰见的男生,似乎更直接地表现出男性的低俗和狡黠。海南之旅成了一个谜,记忆中有关风景的部分反而浅淡得多,以致我只能用相对少得多的篇幅简略介绍。

海南风景仍跟西双版纳一脉相承地相似。我参加的是传统的东线旅游团,经琼山、兴隆到达三亚。琼山要去看的自然是万泉河、红色娘子军雕像;兴隆除了赌业兴盛外,旅馆里的温泉游泳池也很不错。还有此地特产的小芒果,广州也有卖的,但贵很多,而且一般没有配套的辣椒盐,吃起来味道便差一些,这情形,也跟在西双版纳买热带水果一般。

至于所谓的热带花园(也就是北京老头和导游激烈争拗的“热带植物园”)、东南亚民族风情园、黎苗村寨等等,都只是旅行社创收外快的项目而已,让我更迅速地联想起西双版纳,二者是如此相似!热带花园里也有各种让人长见识开眼界的热带植物,但比起西双版纳的植物园,这个就是小儿科了;民族风情园表演的泰国、印尼民间舞蹈,有些在西双版纳已见识过;而黎苗村寨里的少数民族婚俗表演,更已经是在每个新开发的旅游娱乐场里都能见到的东西,甚至海南特有的竹竿舞,我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公园里也亲身跳过了!这个村寨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由当地的黎族苗族人办的,算是政府支持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一个项目——这也让我想起版纳傣寨推销银饰的那位姑娘。

三亚是海南之旅的主要目的地。大东海、天涯海角、亚龙湾,都是必游之处,应该说相当值回票价,椰风海浪的风光,到此方觉不是浪得虚名。值得推介的是南山寺,这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植物园。背山面海,到处是蓊郁的花草树木,风景之美,我认为当为此次旅游之最。当中有一大片绿色草地,草地上有一棵大树,浓阴参天,极为宽阔的树盖在烈日下圈出一大片阴凉,那环境极似小说描写的十八世纪英国庄园,一家人围坐树下野餐最合适不过了。

南山寺其实规模很小,建在海边。那片海域水极蓝,浪极细,有桀骜的礁石,有宽广的沙滩,我觉得比大东海和亚龙湾都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南山寺后面的山上,真有一种寿命很长的“南山松”,其实只是一种小灌木。不过我想,南山寺的和尚在这种人间胜境生活,寿命自然也会长些的。

我在海口是自己活动的,事先从书上看来几个“必游”景点,找了地图问清交通便出发。结果发现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书上的东西太过时了。所谓五公祠,其实只是一个小公园,除非真对历史上那五个海南清官感兴趣,否则没什么看头的。琼台书院就更叫人绝倒,那里的门牌居然是什么师范学校(所以才能碰到那女学生),古老的书院现在只是学校里一角破烂的建筑,连收门票的都不知所踪了。里面只有一个听收音机的年轻人,看起来就像这学校的校工。

东郊椰林还算值得一去,那是一大片野生椰树林,有各种天然的形状奇特的椰子树。椰子这东西只在海南长得好,因此看看野生椰林铺天盖地的气势也不错,有一种原始风味。就是交通比较麻烦,需要从海口坐长途汽车到郊县,然后坐船到椰林所在的岛上(途中可以欣赏海南的红树林)。一般情况下需要等够一定人数才开船,而那天游客奇少,我等了好久,差一点这趟行程就要夭折。好不容易过了河,又要坐车才能到椰林景区,那都是些私人运作的小车辆。我的际遇,就如上文所说,无可奈何被骗了一把。

关于西双版纳和海南,我曾想常规地写两篇游记,但这两次旅游在我的记忆中总有莫名其妙的交叉,而且总把我的脑袋搅成一团浆糊。这不像正常的旅游,因此难以正常地记叙。每每想起这两个地方,两次旅程,就觉得风景啊,人物啊,故事啊,都虚幻得有些奇怪,记忆中的面貌,不很清晰,不很鲜明,不很确定。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那火辣辣的热带的太阳,那四周都烤成一片白色,隐隐有雾气升起,雾气中什么东西都像浮动的虚像。所以我记下来的,已经跟旅游没什么关系了,也没有明确的表达主题。或许是那样猛烈的阳光,让人的大脑也变得混沌……谁知道呢?热带的空气,特别让人躁动吧。

(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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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兴隆:东南亚风情园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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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勐仑热带植物园的酒瓶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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